湖南人的蛮,不是“霸蛮”

前几天晚上,小孩不肯做周末作业,还提出质疑,称老师说“该学习的时候好好学习、该玩的时候好好玩”,但他周末放假都还没玩够,为什么要写作业?我也是拿着头疼,本想脱口而出“读书要发点狠”,但想想这还是个7岁的小学生,好像没必要用上这种话。随即引用自己经历,说自己小时候是在连灯泡都经常无法亮起的情况下,点个长竹条照明写作业,“绊蛮”才能写完。
也就是这段对话,让我这几天持续在思考,小时候印象中父母和老师们说的那些激励我们读书的话,似乎现在都有些不合时宜,逐渐消失,到底是什么问题。
家庭用词
我父亲以前经常跟我说“读书要‘恨神’,要‘磨恨’,要‘舍得死’”。
我还特地到网上查了下这三个词,其中第一个“恨神”基本查不到有用信息。但这的确是一个在我家乡高频使用的词汇,做事要“恨神”,读书要“恨神”,跟努力刻苦基本是同义词。但我也不确定我们所说的“恨神”到底是不是指的这两个字,毕竟“神”字在我们当地发音相似的还有“熊、绳、刑”等字。
第二个“磨恨”我没查到太有用的信息,只在一篇评价《神雕侠侣》中李莫愁这个角色的文章中,作者用“十年磨恨,化身魔头”来形容,与我们所说的“磨恨”可以说是非常贴切,应该就是这个词。
第三个“舍得死”倒是常用,也就是字面意思,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把书读好。
总体来看,就个人家庭而言,我们当地用词都比较“极致”,像“恨”“死”这种较为庸俗化的表达,也凸显出乡土社会“蛮”的一面。
学校用词
在我接受中小学教育的阶段,老师也会经常用“恨神”来鞭策我们学习,“磨恨”“舍得死”则相对较少,可能也就是在办公室对个别同学“训话”时才会用到,毕竟这两个词的语气更重一些。
与家庭存在较大区别的是,学校老师非常喜欢用“发狠”“绊蛮”这种词,动不动就催学生读书要“发狠”,在遇到比较难的知识时,经常会提示学生要“绊点蛮”才能学好。
不难发现,“发狠”确实是个现代汉语中较常使用的词,也就是下决心发个狠劲的意思。
但“绊蛮”这个词,可能就比较少见,毕竟这是我们当地最朴素的表达。我也简单查了下,发现这个词其实在湖南多地都适用,与最近一二十年媒体广泛使用的“霸蛮”有很大区别。
回溯历史
由于我家地处湘中,名人辈出。我家附近几公里范围内有像蜀国丞相蒋琬(有争议)、晚清名臣曾国藩、党的早期重要领导人蔡和森、革命烈士秋瑾等著名古代和近现代风云人物。
其中,像曾国藩、蔡和森的文字记录留存数量就很丰富,因此我也以考究的心态,去他们的作品中寻找答案。
其实也不用费很大功夫,因为我读的中学校名中就有“曾国藩”三个字,校内每个同学多多少少都背过曾国藩家书中的一些内容,像“盖士人读书,第一要有志,第二要有识,第三要有恒。有志则不甘为下流,有识则知学问无尽,不能以一得自足,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。此三者缺一不可。”这种话,更是全校学生必背知识,毕竟这里边的关键词都早已写在校训里边。而像《曾国藩家书》《曾国藩传》这类书籍,不仅家中有全套,电子版也是不可能落下的。
曾国藩眼中的“蛮”
我简单统计了一下,在我手上的曾国藩家书和曾国藩日记中,“蛮”这个字共计出现了15次。

图中可以看到,这些“蛮”字绝大多数都是“负面”意思。其中最典型的是曾国藩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书信中,提到读书断不能蛮读蛮记蛮温,也就是我们俗称的“死读书”。
纪泽儿读书记性不好,悟性较佳。若令其句句读熟,或责其不可再生,则愈读愈蠢,将来仍不能读完经书也。请子植弟将泽儿未读之经,每日点五六百字教一遍,解一遍。令其读十遍而已,不必能背诵也,不必常温习也。待其草草点完之后,将来看经解,亦可求熟。若蛮读蛮记蛮温,断不能久熟,徒耗日工而已。
另外,值得注意的是,曾国藩在写给曾国荃的家书中,对其六弟曾国华的面相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批评:“面色间有蛮很之象,最易凌人。”
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,而发言尤为尖刻。凡傲之凌物,不必定以言语加人,有以神气凌之者矣,有以面色凌之者矣。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,面色间有蛮很之象,最易凌人。凡中心不可有所恃,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。
毫无疑问,在曾国藩眼里,面色“蛮很”就是一个需要非常警惕和修正的性格缺陷,因为它能直接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想法。
更加需要关注的是,虽然曾国藩文字中从未写过类似“霸蛮”这种词,但这句批评曾国华的话其实相当于无形中把“霸蛮”这两个字的意思完整表达了出来,并坚决进行了否定。其中,“最易凌人”显然与“霸”为同一含义。
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,我只要遇到人说湖南人喜欢“霸蛮”,就忍不住拿出家乡的读音来解释的原因。
毕竟,哪怕是“绊蛮”这种词,在我们乡下也是负面的词语,只有自家人、自己人内部才敢这么说,真要说别人“绊蛮”,毫无疑问就是在给予负面评价,至于“霸蛮”,那就是更深层次的负面评价。
蔡和森眼中的“蛮”
我手上有一本80年代出版的《蔡和森文集》,一开始没找到电子版,只能简单大致翻读了一下。书中大量都是“野蛮时代、野蛮国家、野蛮人、野蛮势力”这种用词。
后来在朋友提醒下,在网上找了个 PDF 版本,使用 OCR 文字识别后,搜索发现。整本书中有 98 个“蛮”字。其中 97 处都是表达“野蛮”的意思。
蔡和森大量使用“野蛮”二字,对当时落后的社会制度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批判,笔下的“野蛮”从个人修养层面,提升到了对社会形态和历史阶段的批判。这方面与《毛选》中的情况一模一样。
唯独有一个例外。蔡和森刚抵达巴黎时,在法语学习过程中,自述通过查字典“蛮看”报纸杂志,“猛看猛译”翻译出了一大批当时国内急需的著作。
1920年2月2日蔡和森抵达法国巴黎,刻苦学习法文,攻读马列著作。“日惟手字典一册,报纸两页以为常”,以“蛮看”报章杂志为事。在四、五个月时间内,收集了大量关于马克思主义和各国革命运动的小册子,择其重要急需者“猛看猛译”,翻译了《共产党宣言》、《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》、《共产主义中的左派幼稚病》等著作,研究各派社会主义和俄国革命的实际情况。
这个“蛮看”与曾国藩家书中的“蛮读蛮记”虽然不是一个意思,但也只隔了一层窗户纸。
曾国藩用“蛮读蛮记”批评子女学习方法低效、徒耗光阴,而蔡和森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,把“蛮”看当成救命稻草,面对一门从未接触过的陌生语言和浩如烟海的思想理论,唯有以这种不计效率、“猛看猛译”的“蛮劲”,才能把大量新著作、新思想硬生生啃下来、翻译出来,寄回国,帮助革命。
从曾国藩到蔡和森,“蛮”字从责备子女读书“蠢”到自己跟自己死磕,其实也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。
对外人说“蛮”,那是骂人,对自己说“要绊点蛮”,那才是鞭策和激励。
如何看待“霸蛮”这个词
前边提到,“绊蛮”这个词,在湖南多数地方确实也都在用,写成“巴蛮”“扮蛮”“拌蛮”的都有,但我更倾向于把它写成“绊蛮”,主要就是因为“巴、拌”在我们当地发音与“绊”完全不一样,而“扮”和“绊”也有稍许区别,“扮”的发音稍微轻一点。
不过此前一些方言研究也喜欢用“扮”这个字,比如“扮禾”,收割稻谷。但毫无疑问“扮禾”这种搭配在文字原意上也是说不通的,可能“绊禾”更加贴近,毕竟要把“禾”给“绊倒”再“绊成一捆捆”。
更为重要的是,我之所以喜欢用“绊蛮”这个词,本质就在于“绊”字所蕴含的“束缚 > 受阻 > 挣脱”的动态过程,恰恰为这种“绊蛮”精神提供了最精准的脚注。
它既指向曾国藩所警惕的,自身迂腐或傲气所“羁绊”的内在困局,同时也呼应着蔡和森为“绊”倒知识屏障与时代牢笼所付诸的“蛮看”实践。
追根溯源,湖南这片土地,本身在中国历史上本来就长期处于一个巨大的、历史的“绊”局之中,晚清以前近乎“岌岌无名”。
直到 1840 以后,魏源、曾国藩、左宗棠这些人登上历史舞台,才实现重大转折。
这种无名,倒也不是因为贫瘠,实在是被重重天险所“绊”,北边长江,南边五岭,西接黔川险塞,构成了一种封闭自足又渴望突破的生存状态。
也就是这种地理上的“绊”,塑造了湖南独特的文化氛围,也预设了任何想走出去、闯出来的个体,都必须首先克服曾国藩笔下那些“路极蛮”的困难。
不过,“绊蛮”显然与“霸蛮”不同。“霸蛮”二字,可能源自周立波《山乡巨变》等作品的记音错误,将听到的“ba蛮”写成“霸蛮”,后逐渐被网络传播固化为,导致语义转向霸道蛮横。
但毫无疑问,霸道、蛮横绝不是湖南这片土地上所珍视和传承的本意。
我所追溯的“绊蛮”,其精神底色恰与此相反。
它如同“绊禾”那个躬身向下的动作,核心是与沉重生活的反复较量,是在长久的困顿中,憋足一口气、从内部生发出的那股不得不为的韧性。
这种生发于泥土与命运的“绊蛮”,是一种生存的韧性,而非姿态的霸道。
但十分遗憾的是,这种沉重的内里,正被网络上无数轻飘的“霸”字所消解和遗忘。